因史料的缺乏，私立青島大學的建立歷史并不清晰，也存在很多謬誤，本文依據(jù)新發(fā)現(xiàn)的中外文史料，對此稽古發(fā)微，豐富歷史。

日本在青島建立大學的博弈

1914年11月，日本取代德國占領青島，由于忙于經(jīng)濟掠奪，只注重僑民教育，等功利的日本人認識到需要建立一所自己主導的大學，強化對中國人的影響時，已經(jīng)到了不得不歸還青島主權的前夕。

1921年6月，青島日本守備軍司令部制訂了《關于青島大學建設的意見》，由陸軍省呈交文部省、外務省，提出利用萬年兵營創(chuàng)辦一所綜合性大學。

日本提出創(chuàng)辦大學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對抗美國在華辦學的影響，根據(jù)日本收集到情報，美國已有在青島創(chuàng)辦大學的想法，這從1912至1921年膠海關貿(mào)易報告和美國駐青領事館檔案中可窺一斑：1920年7月，美國博士妥倫斯博士來到青島，創(chuàng)辦了青島大學預科，校址選擇在滄口，并按照美國大學模式設置了課程，并準備招生。

日方為減少阻力，選擇由日華實業(yè)協(xié)會作為經(jīng)營青島大學的主體。日華實業(yè)協(xié)會創(chuàng)立于1920年6月，自稱“以日中親善為目的，致力于在中國推進文化及社會事業(yè)發(fā)展的日中親善”。協(xié)會會長就是日本近代史上非常著名的人物，日本明治和大政時代的大實業(yè)家，被后世稱為“日本企業(yè)之父”的澀澤榮一，他倡導經(jīng)商要“一手拿算盤、一手拿《論語》”，做到義利合一。

日華實業(yè)協(xié)會原先就預備在山東或直隸建立一所大學， 1922年3月呈交外務省《山東大學計劃案》中提出了具體的建設計劃，而校舍預定在萬年兵營。協(xié)會中的工藤鐵男具體負責建設實施。日本守備軍司令部接到他的籌建報告后，迅速予以批準：建立青島商科大學預科及中等程度的商科教育機構，日后以此為基礎，增設其他學科，逐漸完善成一所綜合大學。

日本在青島建設大學的真正目的，可從青島守備軍向文部省、外務省及拓殖局長官的匯報中有所了解。日方認為，歐美各國在華文化事業(yè)呈現(xiàn)繁榮之勢，各類學校齊全，為了與歐美在青教育競爭，對抗青島日益高漲的反日情緒，有必要革新對中國學生的教育方針，使其在學校中接受全方位的親日教育。

在此創(chuàng)設大學，日人也看到青島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環(huán)境優(yōu)勢。澀澤榮一認為青島占據(jù)山東鐵路及海運要塞，方便接收包括山東在內以及直隸、山西、河南、安徽及東北、華南等地學生，同時青島氣候宜人，加之與日本往來交通便利，也有利于日本文化的輸入。

從歷史層面考慮，山東自古以來是中華文化的發(fā)祥地，文化底蘊深厚，是中國人向往的去處。在青島中小學校稍具氣候基礎上，有必要建立高等教育機構提升原有學校的價值。

籌辦大學最重要的硬件設施是場地。工藤鐵男向時任青島守備軍司令官由比光衛(wèi)提出，無償轉讓萬年兵營用于大學校舍?？紤]到學校將來的需要，工藤鐵男還提出，除萬年兵營所占土地、建筑物及附屬設施之外，希望青島守備軍民政部將相鄰萬年兵營的約30萬坪土地預留為大學用地。由青島守備軍司令由比光衛(wèi)批準了工藤鐵男的申請，同意無償撥付萬年兵營作為大學校舍，為滿足日后發(fā)展的需要，還批準將日本海軍防衛(wèi)隊司令官舍作為青島商科大學籌備處使用。

此外，關于學校教室、寄宿宿舍、辦公室及職員宿舍等處的所需物件，協(xié)會申請將民政部保管下的器具及家具等予以酌情分配，并提出希望接收德占時期與學校教育相關的必要文化設施等。大學創(chuàng)辦費由日華實業(yè)協(xié)會承擔。鑒于開支巨大，希望能獲得日本政府的支持。

按照澀澤榮一的設想，所建大學將是日本人經(jīng)營對華文化事業(yè)中最權威的機構，因此應穩(wěn)固基礎并謀求在華更大的發(fā)展空間。

至于學校發(fā)展的路徑，先從實用的商科開始，逐步增設農(nóng)林科、理工科、醫(yī)科、文科及法科，最后完善成一所綜合性的大學。

日華實業(yè)協(xié)會設想的青島商科大學于1922年4月25日開學，先招收預科，并附設甲種商業(yè)學校，校委會擬采取委員會制，由日中兩國委員組成。

青島商科大學創(chuàng)設之時，中日交還青島的談判已接近尾聲。1922年2月4日，中日雙方代表在華盛頓簽訂《解決山東懸案條約》，青島商科大學擬定的校址也納入應交還中國的公產(chǎn)范圍。日本如想使用，必須征得中方同意，圍繞商科大學校址選址問題成為兩國當時談判的重要內容。

中國關于建設國立青島大學的設想

中方關于建設“青島大學”的設想首先出自民間，即中華教育改進社。該社團于1921年12月23日成立，蔡元培、范廉源、張伯苓、熊希齡、黃炎培、汪精衛(wèi)、郭秉文、袁希濤、李建勛9人為董事。這是一個旨在推動中國新教育研究與實踐的全國最大教育救國團體，它的首屆年會定在山東召開。

1922年7月5日，中華教育改進社在濟南舉行會議，由陶行知牽頭向大會提交了《提倡創(chuàng)辦青島大學案》經(jīng)中華教育改進社高等教育組討論，陶行知這一提案獲得通過，是高等教育組通過的6項議案之一。陶行知的議案，在青島創(chuàng)辦大學包括以下意涵：其一，山東問題使青島備受關注；其二，在青島辦大學有利于加強東西方文化的交流；其三，在青島回歸之際創(chuàng)辦大學足以發(fā)揚“國光”；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借助魯案交涉可為青島大學的建立創(chuàng)造機遇。中華教育改進社提倡和實踐的是民主化、科學化、國際化和本土化的教育，從而引領國內的新教育運動，折射的是中國近代教育學術的嬗遞。

1922年8月2日中國北京政府方面的談判代表王正廷正式向日方提出中方在青島創(chuàng)辦大學的設想。事前，王正廷是否與中華教育改進社有所交流不得而知。根據(jù)日本談判代表向內務大臣的匯報，王正廷在中日雙方代表出席的宴會上，“王正廷對小幡談及青島大學的話題”。王正廷對在青島建設大學發(fā)展文化事業(yè)來紀念青島回歸表示贊成，也對日華實業(yè)協(xié)會籌辦青島商科大學的提議表示同意。他對青島大學的建立，希望有一套完整的方案，第一階段不僅僅設置商科，還可將醫(yī)科、農(nóng)科、林可一并列入計劃，第二階段起增設工科、理科、法科，直至建成一所涵蓋文科、美術、音樂在內的完備的綜合性大學，這所大學將是中日合作的紀念事業(yè)之一。8月29日，王正廷向日方正式提交青島教育計劃的意見書，共包括6個方面的內容，分別是“青島市教育局的設立”“收回公學堂的同時對其維護改良并擴大”“籌備一所分科青島中學”“發(fā)起建立一所公立的青島大學”“倡導社會教育”。這是中方關于建立“青島大學”的“周全想法”。王正廷提到日本熱心教育的人士著手準備青島商科大學和日華實業(yè)協(xié)會在籌辦此事，但認為如果由日方主導大學教育機構建設的話，會引發(fā)中國人的懷疑從而對日方主導的大學建設形成制約。他強調“現(xiàn)在的青島大學必須由中國人自己建設，這一點沒有商量的余地”。希望日方能在側面提供贊助，為此還例舉了美國“退還庚款”用于對華文化事業(yè)。王正廷舉出美國的例子，目的是想引出日方拿出“對支文化事業(yè)”費用于青島大學的建設經(jīng)費，希望通過此例制約日方建設青島商科大學的計劃，從而達到中國政府主導大學建設的目的。

從公立到私立：大學教育理念的轉換

1922年12月10日，中日舉行青島行政權交接儀式，青島正式回到祖國懷抱。有識之士對青島回歸后如何經(jīng)營，已在著手考慮。設立高等教育機構提上議事日程。按照日本人掌握的情報，“中方內部極為熱心希望在青島建設綜合性大學，并且以萬年兵營作為校舍的討論已經(jīng)十分成熟”。據(jù)1924年5月28日《濟南日報》稱，青島回歸伊始，膠澳督辦公署高等顧問陳干便倡議在青島設立大學，并得到督辦熊炳奇的首肯，但因地點、資金及其他各種問題的掣肘，一直停留在口頭上。1923年初，北京政府教育部派李貽燕來青島進行教育調查，使青島大學的建立問題有了中央部員的意見。李貽燕在上報的調查書中闡釋了在青島創(chuàng)設大學的必要性，并就校址選擇提出了具體建議：

蓋青島氣候溫和，地處中國沿岸中心點，水陸交通均極便利，北京、南京、漢口、上海各地新聞、郵件，26小時以內均可到達……山明水秀，誠理想文化都會之唯一候補地。地方教育經(jīng)費預算之應增加，小學教育、社會教育、職業(yè)教育之宜改良增設，故不待言。即中央政府應于青島設一國立大學，布特可為收回青島之一大紀念，而齊魯于中國歷史上為圣人之邦，闡揚文化，昌明教育，亦國家應負之責任也。

青島為天然文化中心點，德國前此辦理大學，其發(fā)達成績即可預知。應于此地設立大學一所，以便各省子弟入學。離政治中心較遠，學者可得安心講學；而學子亦可得安心求學。俾斯麥兵營若能撥充，甚為適宜；若從新建筑，則湛山臨海一帶山麓平地亦覺寬曠。

李貽燕的報告是基于青島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和交通優(yōu)勢，方便接收包括山東在內的直隸、山西、河南、安徽、滿洲、華北等地的學生，德租日占所形成的發(fā)達城市設施和無可比擬的自然環(huán)境，具有“天然文化中心點”的所有要素。但是創(chuàng)辦一所大學需要一大筆投入，晚清以來的外債給北京政府帶來一筆苦澀的遺產(chǎn)，作為國之根本的教育卻時時面臨斷炊之虞。北京政府教育部提議，仿照德華大學中方籌款之例，由教育部和山東省、直隸省三方共同出資?？上П本┱τ趦葼?，官場無人也無心顧及青島的高等教育。但李貽燕的“青島為天然文化中心點”一說不脛而走，成為民國時代學人的共識。1923年春，早有創(chuàng)辦曲阜大學想法的康有為來到青島，暫時借住陳干府上，并受到熊炳奇的款待。談及青島辦學之事?？涤袨橛幸鈱⑶鄭u作為曲阜大學的預科候選地，并在青島擬好了大學章程。陳干建議在青島開辦大學?？涤袨榻?jīng)過一番查勘，看好了萬年兵營作為校址，這也恰恰是王正廷和日本人談判留給中國人辦學的地點?？涤袨檗D變了原先的想法，轉而認為在青島開辦大學更適宜。他在給友人的信中款透心曲：“吾擬開一大學于此，就近收得萬年兵營為之……。扶杖看云望海之暇，與天下之英才講學，遠勝滬上矣”。但萬年兵營時為北洋陸軍第五師駐軍之地，讓部隊遷讓辦學，康有為無能為力。深感遺憾的康有為后來在上海創(chuàng)辦“天游學院”。

1924年3月31日，高恩洪接任督辦，使“青島大學“的創(chuàng)辦有了轉機。他到職后，深感青島“為東南要區(qū)，沿海重鎮(zhèn)”，如若“于此設立大學，發(fā)展文化最為相宜”。但曾主管過教育的他對青島高等教育有著相當清醒的認識，他認為當?shù)匾延兴搅⑶鄭u中學、膠澳中學和幾所職業(yè)學校，應在此基礎上增設商科、機械、農(nóng)林、路礦、航政及文藝等專業(yè)，逐步發(fā)展成一所綜合性大學。在高恩洪心目中，大學的規(guī)模不能太小，招生規(guī)模應在萬人左右，招生重點應面向香港、新加坡和南洋諸島的華僑子弟。這樣也可以吸引其親人關注學校和青島，將來有可能捐助學校經(jīng)費或投資青島實業(yè)，帶來莫大好處。

1924年5月29日，高恩洪邀集青島富商巨賈和熱心教育的人士在其督辦公署召開籌備大會。山東省議會議長宋傳典、濟南商埠商會會長、濟南東萊銀行行長于耀西也受邀來青出席。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會議，高恩洪親自掛帥，大會除了校長人選之外，校址、系科設置、經(jīng)費、生源和辦學理念上基本達成一致。按照高恩洪的報告，青島大學校址選擇在萬年兵營；科系設置分為文農(nóng)工商四科。文科系參考書由康有為先生捐獻。農(nóng)科試驗地，以青島李村農(nóng)事試驗場及附屬森林充之。四方膠濟鐵路工廠作為工科試驗地。商科則以青島各商場，海關銀行和貿(mào)易機構作為實習地。辦學經(jīng)費由募捐解決，除向中國學董勸捐外，并邀請各國駐青領事?lián)文技?/p>

大學究竟應采取私立還是國立？當時爭議很大。青大最終為私立而非國立，后世學者多認為由經(jīng)費來源所決定，實際跟此并沒關系，而是根源于當時的大學理念。高恩洪的閉會演講道破天機：“凡一學校之成立，必有其特別的傳統(tǒng)精神，然后前呼后應，一脈相承。教者、學者皆知目標所在，萬矢一的，奮勉圖功，對于校內乃有成績可言，對于社會乃有信仰可立。欲專收此效果，非學校超立于政治之外不可。若歸官立，則易一長官，即易一校長，而一般之教職員亦隨同進退。無論問學者存五日京兆之念，不肯踏實去辦，即使認真經(jīng)營，精神手續(xù)自有許多不相銜接之處，節(jié)節(jié)斷綆，曷能汲深？！故本校宜定為私立。上述之弊端可得避免，而精神貫徹，更不難成績斐然。”

高恩洪準確定位青島大學的性質及其辦學體制。將大學定為“私立”而非公辦，既為使學生不至于卷入政治漩渦，不想讓這所處于政黨和軍人爭權時期的大學染上太多政治色彩；也有民辦大學體制靈活，審批程序簡單，擁有充分的辦學自主權等方面的深遠考慮。

文章作者：青島市檔案館編研處 周兆利

文章來源：第2069期《中國海洋大學報》（2019年10月12日）